當與枕邊人朝夕相處近半百載後,你是否仍願意著上西裝婚紗,與對方攜手來一場“yesterday once more”?
11月3日,二十對長者夫妻在中環的波光與陽光中集體影婚紗相,留住彼此每秒的愛情。而在11月17日迎來結婚五十周年紀念日的陳生、陳太便身處其中,分享他們跨越半世紀的愛情長跑。
這場長者的集體婚紗照在無國界義工“跨世紀長者婚禮”活動組織下完成的。無國界義工“跨世紀長者婚禮”今年進入第17屆,主題為“珍.愛” ,是三年疫情後首次復辦。婚紗相後,11月17日——陳生與陳太的金婚正日——無國界義工還在尖沙咀為二十對“新人”舉辦婚宴,讓他們在子女親朋見證下再次宣讀婚誓,許下至死不渝的承諾。
幼時罹患脊髓灰質炎的陳生,與陳太相識於一場朋友的聚會。最初的見面並不“驚天動地”,但隨後的相處中,陳生被對方富有主見、敢愛敢恨的人格所吸引,隨即展開追求。
婚紗相攝影中的陳生與陳太
在兩人的婚姻遭到父母反對時,陳太不同於當時對女性的主流規訓的個性亦得到體現。由於陳生最初不為陳太的家人所接受,陳太索性獨自返回佛山家鄉,在沒有新郎的情況下“孤身擺酒”。陳太的決心,以及陳生後續的付出與行動,最終打動陳太父母,兩人奮不顧身的愛情得到祝福。
這則 “羅密歐茱麗葉”式的愛情故事塵封多年,連二人的子女也表示是藉此次活動才得以完整了解。一波三折的“劇情”,令眾多年輕的聽者直呼“sweet過小說”、“嗑到了”。
但這些年輕人是否願意親自踏入親密關係,則是另一個問題了。
“不再相信愛情”的港人與世界
“嗑到了”,是一則由內地傳入香港的網絡用語,指的是觀眾被影視作品或者其他情侶之間的甜膩互動被觸動了。從明星愛情八卦到文娛作品的虛構情侶,觀眾“無所不嗑”。而販賣“戀愛”,無論在文藝作品創作或是公眾娛樂人物行銷中,作用也越來越突出。如MIRROR成員呂爵安(Edan)與“大馬女神”林明禎的戀情一度成為全城熱議話題。
美國電影數據分析師斯蒂芬·法蘿在2018年的一篇研究中提到,在過去四十年時間里,愛情片佔美國所有故事片的4.4%,卻佔影院上映電影的13%,明顯供不應求。在2001年巔峰期,當時影院上映的電影中18%以上是愛情片。
網民上載疑似呂爵安與林明禎同在台北夜市的相片|圖源:網絡
但這種對於“愛情”的享受,是不需要自己真正參與其中的。與愛情題材在創作中的“霸權地位”相映照的,則是香港連年走低的結婚率。得到這類“愛情多巴胺”的代餐以後,年輕走入婚姻的意願似乎就沒有那麼高了。2022年,香港登記結婚數目只有26899宗,創過去三十年最低。
心理學上,“嗑CP”的行為被稱為“替代性滿足”:當欲望能量從最初對象轉移到其他就會向其他對象轉移,直到尋找到一個替代對象以消除緊張、滿足欲望為止。
年輕人不再對於“自己參與愛情”一事抱有執著。在天主教的文化層面,婚姻的元素首先是一種“神聖感”,是人在社會及精神層面上成為“完人”的必經之路。但思潮更迭,“反家庭”理論者出現,以社會權利 (Social Right) 為基礎,倡導婚姻平權,很多人也以此作為多元化婚姻(即“多元成家”) 之論據,年輕群體正在對這種“神聖性”祛魅。
在天主教的文化層面,婚姻的元素首先是一種“神聖感”|圖源:香港公教婚姻輔導會
以與香港為鄰的中國內地為例。後浪研究所的《2023年輕人戀愛觀報告》提到,中國年輕人的戀愛意願越來越低,滿分10分,男性女性的戀愛意願都在5分左右徘徊。
與此同時,觀眾對愛情的期待被很多文娛產品所分散。比如電影,戀綜、古偶、乙游等蓬勃發展。上述報告也提到,25.1%的受訪者會選擇從劇綜、遊戲等活動中填補情感需求。
真實的戀愛沒有辦法開發出“與人談戀愛”的新價值——那麼“戀愛”也就逐漸缺乏將這些“食慣好嘢”的年輕人從電話、電腦、電視機前拉出街拍拖的力量。年輕人轉身向其它更易得的選擇中獲取情感需求,兩方的隔閡變得越來越大。
當愛情與變成“開架式貨品”
貝拉的新娛樂便是在交友,出門約飯,然後將約會的各類“奇遇”與“老best”沈晨分享。
貝拉是經由沈晨的介紹開始使用交友App的。沈晨於海外完成高等教育,求學期間習慣性使用,最開始是為了在異鄉拓展交際圈,後來逐漸開始認真地利用平台“求偶”:“我比較喜歡年紀比我大的。平時在學校不太遇得到”。
回港後,沈晨與貝拉相識於運動社團並成為朋友。沈晨推薦了同樣正在找拍拖對象、戀愛經歷“A0”的貝拉使用Tinder,兩人便開始頻繁在線上線下對上面的異性“品頭論足”。
交友APP Tinder 繁體中文廣告|圖源:網絡
無論是貝拉、沈晨 ,或是正被貝拉選擇的男性們,無一例外被擺在了Tinder的貨價上,從外貌到職業、從興趣品味到聊天技巧,“(解除配對)根本唔會有心理壓力,無非就下一個囉。”
消委會一期選擇月刊中實測9款交友Apps,包括熱門程式Tinder、Coffee Meets Bagel及Heymandi等,其中便有App按照用戶的年齡及居住地等因素作差異定價。以Tinder同一個12個月計劃為例,最平及最貴用戶收費可相差42%,實屬於“水魚劏到盡”。沈晨和貝拉均未付費。“但有match(配對)到嘅男仔同我講過,男仔如果畀唔畀錢,match到嘅質素真係差好多。”貝拉表示。她認為這和酒吧、club等娛樂場所的經營思路類似:男性求偶需求更大,而吸引到女性,男性自然願意“埋單”。
但這不代表女性便一定能夠分文不出地全身而退。平台以外,也有各行希望“搵水魚”的獵人的以各種各樣的“畫皮”潛入其中。貝拉表示,五年前使用交友App的初期,一個形象清爽、“好啱傾”的男性曾令她頗爲心動。對方原本報稱工作繁忙的會計師,結果後來對方開始明裏暗裏“sell保養品”,她感到懷疑與不悅,遂解除配對。等到日後,她在網上發現更多人分享類似的奇遇,發現自己遭遇的只不過是再平凡不過的一樁騙案,AI製圖工具鋪開後情況愈發嚴重。
網民在交友APP上遭遇投資騙案|圖源:網絡
“唔好覺得靚仔就衝。一係就係AI相,一係就係保險佬,”貝拉這樣傳授自己後來得到的“智慧”。起先的不爽也慢慢消散:經濟不好能解釋現在90%的刻奇景觀。“大家都係搵食啫。”她這樣安慰自己,但對交友App的期待也越來越“僅供娛樂”。
與此同時,就連其他“愛情替代消費品”的魔力也在減弱。以愛情片為例,美國院線的愛情片排片率在2017年卻跌落到5%,不僅數量在下跌,連票房收入也在隨之下降。
製片廠對愛情片的過度開發,讓觀眾對愛情片失去了興趣,超級英雄大片的出現,搶奪了觀眾的注意力,愛情片便從市場主流類型中淘汰。
美國院線的愛情片排片率在2017年跌落到5%|图源:http://:stephenfllows.com
一旦對於情緒、浪漫、親密關係極端的商品化,在被越來越多人發現以後,將注定迎來更大的“反彈”。2022年,於香港生活及工作的藝術家徐皓霖的個人展覽“盲彎處”在位於荔枝角道的RNH Space展出,為瓦解現代商業社會冷漠、公式化的愛情觀,藝術家戲仿時裝商業攝影的美學,搭建出一個舞台。
在訪談中,徐皓霖提到,自己覺得人們“表達愛的方式其實某程度上受到傳媒以及資本主義社會的耳濡目染”。在作品《GOLDEN☆BEST BEFORE THIS DATE》中,她將通常在浪漫作品中擔當主角替觀眾經歷愛情的美麗女性的影像印在禮物包裝紙上,以櫥窗陳設的方式呈現,映射並批判商品化用完即棄的特性,坦露著這種商品化愛情的不安定與脆弱。
藝術家徐皓霖的個人展覽“盲彎處”|圖源:網絡,RNH Space Facebook Page
“呢個唔得,下一個更乖”。當今的愛情似乎“已死”於無休止的選擇自由和完美主義癥結。在一個不設限的、充滿可能性的世界,愛情似乎變得不可能。
從帳簿到家校聯絡簿
傳統婚姻乃至愛情錯在哪裡?有什麼問題而要全部推翻呢?
“愛情神話”在香港的破滅,除了對於社會規訓、商業宣傳的“祛魅”,即便互有好感、不同程度分享彼此生活的男女雙方,同樣不斷地互相角力著。
“一般話女仔拜金港女嘅男仔,其實都係能力不足/唔夠中意你,提供唔到精神又提供唔到物質,只好怪女方港女拜金”。
一則香港女性就“拜金”話題發佈在自己私人帳號的帖文引來熱議|圖源:網絡
社交媒體平台上,一則香港女性發佈在自己私人帳號的帖文,24小時內便引來上百互動與留言。
和許多網民一樣,貝拉從女性角度認同帖主,稱自己覺得如今港人“將拜金門檻set得太低,連一般有普通穩定職業收入嘅人過嘅生活都覺得係奢侈,要人同佢捱淨係得生存冇生活先叫唔拜金”,並表示如今有些你男性請吃一頓飯都會指女方“呃飯食”, 因此“真係單身好過”;
但也有網民認為帖文出言偏頗,表示“以前傳統社會由男人俾晒錢係因為女人唔會出黎做嘢”。如今女性進入職場工作掙錢、要求兩性平等,但又要求男人提供物質享是“雙重標準”,所以關於“拜金”的討論是合理的,新時代女性也應當思考兩性關係間經濟支出的分配。
快速變化的社會中,不光婚姻制度受到的挑戰前所未有,兩性的社會角色、人們的財務觀念、親密關係的定義也在不斷演變。隨著香港社會發展,男女關係中AA制越來越普遍,它強調雙方在經濟上的平等,避免了傳統觀念下的“男方負責”的局面。
這種模式減輕了許多男性在親密關係中的經濟壓力,並逐漸出現“book房(訂酒店)”、“買condom(保險套)”也必須AA的輿論風向。這些極端。最極端地走到“AA育兒”。但身體損傷、時間代價以及職場晉升機會的流失等“母職懲罰”卻因難以以貨幣單位量化而被囫圇擱置於黑箱。
不選擇AA制的女性則時常被帖上“拜金”的標籤加以譴責。部分女性決定“自衛反擊”,於是出現了上面這則帖文。帖主還放言稱:“能力足夠而又錫另一半(的男生),一定會好樂意滿足(女性)物質方面。”
女性正在離開原本“第二性”的牢籠:自我不再是一團模糊的氤氳,從泥土中破土而出。但當把自我放到無限大以後,愛情是否仍然能成立?
這是一樁越短越亂的惡糊塗案。人類內心是如此深邃複雜,對愛情之美妙的渴望,以及對愛情之苦澀的恐懼,合力讓原本規定著“愛情”模樣的社會規訓越來越鬆動。年輕的人們矛盾地前進著,摸索著與愛情的關係。
不結婚了,然後呢?
在這種矛盾中,年輕人對親密關係的理解日趨多元,婚姻制度與傳統戀愛觀受到的挑戰前所未有,並從原本周正的“牢籠”中長出新的枝椏。但亦有港青在為長者“補辦”婚禮的過程中覓得伴侶,“逆市” 堅定相信愛情,結為連理。
義工阿傑在小時參與義務活動時認識了兩名義工:黃進光以及陳姑娘。當兩人創辦慈善組織“無國界義工”後,阿傑便活躍參與機構各類型的活動。KK在2007年的時候認識了阿傑,阿傑帶領KK,兩人參與了當年“跨世紀長者婚禮”的義工服務,此後“無國界義工”各項活動中都有兩人的身影。
在每年一屆的“跨世紀長者婚禮”中,KK表示,兩人每一年都會認識大概20對長者。雖與之相處的時間不多,只有活動的三天,但透過活動兩人能夠從老人口中聽到雙方如何從相識相知到相愛,如何經歷過人生甜酸苦辣走到今天,為年輕的兩人地完美展現“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意義。
KK表示,在與長者的溝通中,二人更明白婚姻不止是甜蜜,承載著更多的是人生更實際的酸苦辣,重要的是可以一齊經歷每一個高山低谷,不離不棄。就如陳太性急,但情緒都可以被陳生穩穩地接住。“關係的熱情未必可以延續一世,但熱情過後,更多的應該是細水長流。”
無國界義工協助參與活動的長者試穿婚紗|圖源:無國界義工
不過她同時稱,明白在香港成家的經濟壓力很大,再加上現代年輕人比較沒有一定要傳宗接代的想法,所以很多人都不婚不生,要考慮的因素許多。他們二人走進婚姻,卻不意味著婚姻對於所有人都是“必需”。
婚姻美滿陳生陳太也與兩人觀念類似。由於兩人的結合本來便是“違抗”上一代的結果,在關乎子女的戀愛關係時,夫妻並不將結婚生子視為人生的“必需品”。陳生認為,走入婚姻固然有人能夠與自己彼此扶持,但單身有單身的自由,如果能夠享受箇中樂趣,亦是一樁美事。
正因如此,陳生與太太從不主動對子女的婚戀進行干涉。二人育有兩女一子,女兒們相繼成家,而兒子則尚未婚娶,兩人均不作更多要求,只求子女孫輩開心快樂。每周全家人到齊吃的一餐“住家飯”,在餐桌上陳生陳太也一直堅持分享生活輕鬆瑣事,而並不讓父母對後輩的“苦口婆心”成為佐菜。
陳生相信,作為年輕人的兒女對親密關係有各自的判斷,而“沒有任何事比家庭和睦更重要。”陳生陳太的開放態度反應在家庭氛圍中:拍攝當日,陳家三代近十人全數到齊,家庭合照時歡聲濟濟。被鬆綁以後的愛情與親情顯得如此輕鬆。
活動訂於深秋。在緊張的籌備階段,阿傑在接受訪問時表示,希望兩人能在80歲時一齊參加長者婚禮。
而秋天有些瞬間,讓人感到像是春天。風是一樣的好,葉同花一樣的紅。人到了人生中段,也恍惚有少年心情。至於這輕盈是否單純是“愛情”所帶來的,似乎也不甚重要了。
採訪/撰文:Charlotte 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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